第三章 平行的线交于一点
第三章 现实 平行的线交于一点
十月底的一个休息日,澪去了东边的高地郊游,用这个词难免有失偏颇,因为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个群体活动,而澪却是一个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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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阴沉天空一改常态,露出了难得的湛蓝色。澪身穿黑色长款羊毛衫,下着素色半身裙,戴着镜片好像宽了一些的太阳镜,头上又顶个米褐色贝雷帽,在旁人看来像是躲避媒体狗仔的女明星。她怀着和天气一样的愉悦心情,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地铁站。尽管是周日,这里的人并未较平时有所减少,但嘈杂的声音并没有扰乱半丝澪的心绪,随着仿佛乌鸦嘶叫一样的列车减速声响起,车门再次打开,刚才还挤成一团的人们几乎一拥而上,“为了生活奔波的混蛋们,我是去放松自己的,而你们,坐上与我相反的车次去受苦吧”,澪如此想着,脸上浮出了微笑。
但她一时停住了,她笑的竟是自己的自私,“混蛋”,她竟对那些人们如此称呼,他们一部分可谓是自己家庭的“英雄”,而另一部分也许只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生活,确实里面可能不乏烂人,但为什么自己要以偏概全地用“混蛋”来称呼他们呢?没有这一天休息的日子,自己大概也会和他们一样,到时候谁会称呼自己为“混蛋”?想必是街口徘徊的流浪汉,他们若无欲无求,那便比在这里挤来挤去的人们好多了,吃着别人剩下的或是乞讨来的食物,把这些人当笑话看。
澪的心乱了,她只好把一切关乎人们啊工作啊什么的杂念抛开,只想着快点到目的地。
到了站,澪便沿着熟悉的街道向着不远处的山林走去,这里离市中心比较远,道路两旁全是些老旧不堪的建筑,表皮剥落了大半,露出了里面混凝土的颜色,木质的则变得昏黑且开裂了,敞开的门内黑洞洞的,像是有久居不下的恶鬼,让人看了发怵。然而澪却不以为然,这条路她走了有三年,她深知这里的居民有自己的一张网——那是数十甚至数百载以来在生活与繁衍、毁坏与重建之间建立起的一张网,他们世世代代相识,讲究的是继承,从而这里的人通过姓氏便能大概想起其家业与某些逸闻轶事,但这张厚厚的网却也随着城市的发展而支离破碎了,那些空房子便是最好的证据,它们之前的主人,要么受不了这里的日渐衰落而涌向城市,要么因为那片地被划成开发区而被迫搬离,徒留它们在这里蒙上厚厚的岁月的灰,静待铁锤将自己摧毁。
走到一个路口,村镇的痕迹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绿黄相间的林子与向里延伸的土坡,不时有杜鹃的叫声从里面传来,显得幽旷而狭长。
这土路由于前几天下过雨,坑洼处还积着水,映出路旁高耸密集的杉树,沿着走了近二十分钟,视野便开阔了起来,脚下的路也变得平稳,澪这时便处于半山腰处的羊肠小道上了,这是山的另一头,向另一边俯瞰,则能望到湛蓝的天空和辽阔的原野,其间有零落的木质房屋,从远处看大概没有人住。
清爽的风带来了叶子的簌簌细语,然而风一停,便渐渐地万籁俱寂了,但并非肃杀,万物无声地运作着,这时,澪脑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心中没有任何纷纭的情愫,只是广阔的土地和同样广阔的天空,只是草的清新和花的芬芳。在如此清净的氛围中,澪从挎包中拿出了准备的午餐三明治,坐在山坡的一片空草坪上吃了起来,地上的泥土还有些湿润,坐下时能感到一丝冰凉。
明明只需穿过一座山,却恍如隔世,这大概便是人类的造物与自然的差距感。
待到澪从山上下来时,太阳已经接近头顶。这时她想起来下午与朋友约了见面,但时间并不紧,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她便步行回了家。
回家洗过澡后,澪又挑了一身傍晚出门穿的衣服,这是一身深色套装,穿在澪纤细的身上显得十分干净利落。她看看表,这时已是三点半了,于是她把唱片放在了唱片机上,准备在音乐中度过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播放的第一首曲子是捷克作曲家德沃扎克的《自新大陆》,这似乎是奥托克伦佩勒演绎的版本,波西米亚平原孕育的民族音乐与其他音乐元素融合在一起,冲击着听者的灵魂,澪十分钟爱这部交响曲,史诗总能在任何时候给予人们新的发现,这便是其百听不腻的原因。
再次睁开眼,外面的光已经弱了几分,澪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睡着了。唱片机播放着不知什么音乐,她仔细听才听出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然而她并没有时间欣赏了,急忙穿衣打扮后出了门。
要见的人,与其说是朋友,不如用前辈来称呼——她是澪所上大学中一位叫松下真由美的音乐史学教授,已年近六十,处于马上退休的年龄,大学期间她指导澪完成了两年的课程,对她的成绩与个性很是欣赏。然而两人已经有两年未见了,对于这次真由美约她吃饭的缘由,她毫不知晓。
下了出租车,澪便跟着电话中的地址来到了市中心附近的一栋相当威风的建筑前,她庆幸自己穿了一套大方得体的衣服。这是一家高级餐厅,里面的客人大多都穿着熨得毫无褶皱的西装,谈吐与仪态无比从容,举止也彬彬有礼,其间不乏有人极力把自己表现成相当有品位,他们故作懂行地小口地抿着高脚杯中的红酒,并有模有样地对其做出评价。澪想,即便杯中装的是食用酒精与平价葡萄汁勾兑出来的饮料,他们也能将其抬举成贵族般的佳酿。
“这里。”右边餐桌旁一位穿着棕色礼服的中年女性向着澪招了招手。
入坐后,澪和真由美寒暄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她便趁机好好打量了这位两年没见的故人,岁月在她脸上仿佛冻住了一样,使其面容几乎没有变化,比同龄人更加光滑的肌肤与稀疏的皱纹,这种保养连作为年轻女性的澪都自愧不如。那双细小的眼睛也如两年前般,能够从狭缝中看出炯炯有神的眸子,一旦微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便会浮现出来,但并不给人繁重的感觉,反而更添一抹慈祥,让人看了安心。真由美的身材并不瘦,却处于一种很健康的丰满,至于如何看出这体态是健康的,澪并不清楚,这就像是刻在她脑海中的印象。
“突然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事想要和你说,相当于一次道别。”
“道别?”
“是啊,我要去环游世界了,用我所有的积蓄。”
“和家人一起吗?”
“说到这个,”真由美从包里掏出香烟,但立马就意识到这是公共场合,便收了回去,“我和丈夫离婚了。”
这消息难免不令澪震惊,她认识真由美之初便觉得如此性善且有品位的女人家庭必然是美满的,但她不久就会意识到这种认知是相当愚蠢的。
这时服务员走来招待,澪要了一份橄榄油牛肉通心粉配柠檬水,真由美则点了一份金枪鱼寿司与一杯黑朗姆。之后她便接着话茬说了下去。
“我的丈夫是一家公司的高管,这种在外光鲜亮丽的人,背后不过是个衣冠禽兽罢了,每天七点去上班,最早也要晚上九点后回家,平日里对领导点头哈腰,却在回家后把攒了一天的怒火发泄给妻子,我的父母去世得早,公公婆婆也袒护着他,这让人奈何?我只好提出离婚,但孩子却‘理所应当’地判给了经济能力强得多的他。不过我分到了应得的那份财产,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澪顿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过站在自己的角度,这种事似乎并不少见。
“他们没有发现家暴的痕迹吗?”澪问道。
“家暴?呵,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方法,把吸足水的毛巾或者卫生纸裹到拳头上,这样打下去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就算留下一些伤痕,公婆跟警察说点好话,用我有轻微的精神问题作为借口搪塞一下就过去了,我若再跟他们过不去,也许他们还会再用点钱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多么不公平!”
这使得澪颤栗了,她没想过一个人为自己伸张正义是这么困难,以前的自己甚至单纯地认为母亲是一时的偏激才杀害了父亲,当然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自暴自弃的父亲也许也能干出像真由美丈夫一样的事——谁知道呢?
中间两人又谈了关乎旅行计划的事情,真由美准备先从欧洲开始旅行——她尤其想见见阿尔卑斯山。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雪山,莫名奇妙地,尤其是想象自己在山崖上遥望云雾缭绕的雪山,在那种画面里,我是多么渺小——单单是这么一座山就让我有如此感想,那相对于这个世界,我的生死就等同于一只蚂蚁的生死了。”
“当然,无论身边的事物怎样变化,我觉得我自己是鲜活的,同时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这虽然找不到根据,那难道认为自己是虚假的就找得到根据吗?虚伪的是人心而不是这个世界的一切,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既然如此,对我来说远离人群便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当然我在如此混乱的社会中经历了几十年,也该换个地方歇一歇了。”
这时真由美举起酒杯,像是干杯的意思,澪会意后也拿起了一旁的柠檬水。真由美杯中的黑朗姆有着不同层次的棕色,里面扭曲地映着周围的一切,并飘出芳醇的香气,相较之下,澪的柠檬水就显得单调无味了。
“那么,这里的餐饮如何?”
“当然不错,面条很劲道,酱汁的味道也很纯正。”
“那便好,我平时有闲情就到这里来独酌,要一杯类似这种酒慢慢喝——就算背地里再怎么难过,在这里也被酒水一起化开了。”
吃罢,澪叫来服务员买单。
“不必,这顿饭我请了,总之,我明天就将启程,昨天一想起道别,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就浮出了你的名字,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诉我,一定要遵从本心,我便找到了你。”澪对真由美表达了感谢,随后便跟着她走到外面。
“记住,不管森林有多阴暗,你自己就在那里。”她在坐上出租车前对澪说了这话,脸上依然带着慈祥的微笑,“千万不要迷失。”
澪愣了几秒,像是在回味这句话,然后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七点十三分,不算太晚,她便选择了走回家。
回去的路上,每隔几步脚边就会出现一两只蝉的尸体,它们仰着暗绿色的肚子死在湿润的泥土上,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里面的菌落侵蚀殆尽。
这时澪发现,整个秋天所熟悉的晚霞也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自西向东逐渐变得漆黑,就好比记忆里青翠了半年的叶子有一天突然变黄一样,那昭示着秋天的到来,而夜晚的提前则预告着秋天的离去。时间总是像贼一样,当你发现的时候,它早就把你的大多东西偷走了。
快到公寓的门口时,澪与骑着车子的邮差擦肩而过,虽然并不清楚,但她总觉得他向自己房内递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回到家中,澪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相当意外的来信。信封很厚,里面装了足足有六张信纸,署名是青井萩树,澪记得她是自己现在补习学校中的学生,平时不爱说话,却总是在课后找上自己谈一些不切实际的话题,例如“人死了会有灵魂吗”、“怎样才算幸福”之类,然而这周就没见过她了,听学校说是因病请假,澪也没再多问些什么。
于是她秉着好奇的心情,打开信封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花田老师,一时间失去音信实在抱歉,不过请勿过于担心,我现在在市郊的一家精神疗养院,您或许会疑惑我这样正常的学生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这其间的发生的事情我无法开口讲述,总之,我是在某种情感发作后被父母送到的这里。说实话,我是一个性格极其乖僻的人,老师您是我唯一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我大概可以用朋友这个词吧。这没什么可惊讶的,不过,在主动把自己孤立开来与被孤立中,我的情况更倾向于前者。
这就要说到家庭了,原谅我的自私,不过这是我为什么处在这里的一大原因,请让我在此简单地做一些解释。
我的父亲是一个偏执守旧的人,在一家证券公司担任管理职务,他并不怎么认可所谓的学识、技艺,总是拿自己在战争后的重建年代闯荡的事情讲个不停,为此他不住地告诉我人情世故有多么的重要,然而他越说那些教我虚伪、教我阳奉阴违的事情,我越心生厌恶,这不免在我们两个之间挖下了一道鸿沟。终于有一天,他所信仰的人情世故招来了灾祸,但这并不是令我有所成就感的事情。
长话短说,我的父亲被他所信任的朋友为了钱坑害入狱,判了两年徒刑,一年缓刑。然而祸不单行,母亲又偏偏被人诬陷吸食毒品——谣言一经传播,总会有人相信,无论对错。于是父母可以说是身败名裂了,待到父亲服完刑后,我们便搬离了那里,到了这座城市。从此我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想跟别人透露任何事情,只是暗暗地诅咒这个异形的社会。
如果过得富足,大家都是好人。若是生活得艰苦些,老实人却成了笨蛋,奸诈人就成了智者,大家只信仰能成功的人,就好比金钱和名利总是挂钩的。你若是说我把社会想得太阴暗,我不反对,但这确确实实发生在我身边,甚至是在我身上。父亲遭的欺骗,母亲受的屈辱,在我脑子中就像被风压倒的麦穗一样,一旦平静下来,它们就会齐刷刷地立起来,发着光告诉我:‘嘿,我在这儿呢,可别想忘掉’,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长久的折磨,我日思夜想,然而只迎来精神的日渐衰弱,以至于神经每天都像是两头拴紧的麻绳一样绷着,我的眉头没法舒展开,我的嘴角无法上扬,甚至连休息都只会给我带来好似崩溃的痛苦。
但反过来想,该迷失的人终会迷失,他们作为时代的牺牲者,在某种程度上推动这个社会前进,这是必要的。这么说对我父母,连对我自己都太过残忍,但是这终究无可避免。历史,或者说人类文明,就像日复一日在同一条循环线上行驶的交通工具,而我们就是被载着的那些材料,有的是废品,有的是用来改造它的零件,我们自己与我们的时间被一堆一堆地出卖,换来的是历史物质性的进步,它可以从马车变车汽车,再变成蒸汽列车,最后变成我们乘坐的高速列车,以后也会变得更加高级,但永远不会停止。我们只是乱七八糟的废品和零件,决定的只是它更新的快慢,我们的其他东西,喜与悲,善与恶,审判与被审判,它都漫不关心,每个时代都有相应的人来完成这些,它只管带着前人留下的积累向前跑,就连方向也不随我们控制。
乐观者会说,物质发展总是好的,可是人们的思想怎么办呢?我身边的很多人,现在在我看来更像是行尸走肉了,他们早上出门便没有表情地去工作,傍晚之后又陆陆续续面无表情地回来,有的甚至无家可归,随便找到破破烂烂的出租房就住进去,每天听着收音机,看着电视,上面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有人出来辟谣,他们便不再相信,就像浮木一般随波逐流。现在会有苏格拉底吗?会有柏拉图吗?思想不能当饭吃,变得麻木才能生活,你和别人谈思想,他们只会觉得你可笑幼稚!我想活成自己的样子,他们却总是对我说‘很多人在你这种时候都会这么想,等过些时日就好了’,这种话很难让人接受。但是说到底,就算他们支持,我又能怎样呢,束缚我的不只是法律,还有金钱、道德、舆论、潮流、媒体,它们把我圈在一个小圈子里,我的想法像是被过了筛子,最后也不剩些什么了。就这样,我们互相指责对方的愚蠢,最后谁也落不成个好心情,也说不出谁对谁错。但他们是对的,我明白,我那样根本不能在社会上生存。
可是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在儿这我们都是生活的哲学家,大家都是病人,虽然我们在这里并不会被这样称呼。医生不会告诉我们自己患了什么病,当然他们有义务,但这在我看来是对我们有益的,因为如果这样,我们就没有任何根据来以病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从而就少了许多隔阂与提防。大概或是出于相怜的心情,或是本性就善良无瑕,在这里生活得融洽无比,会音乐的人鼓励我重拾吉他,我们几乎每晚都会一起弹唱;知识渊博的人告诉我这里各种植物、动物的学名与习性;连不爱说话的人也会写诗给我们念。呵,这里就像是乌托邦!
我们平日里吃的米面、肉类有从外界运进的,但蔬菜植物大多数都源自病人与工作人员共同打理的农田,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无公害食品——这里真是大得很,但大多数地方归于自然,我看过这里的地图,面积大概有四千亩,六成都是山岗与树林,剩下的地方建起了食堂、宿舍楼、体育场与办公楼等建筑,一百余人便在这里生活,悠闲得很。每天都会有工作人员带着我们运动,正常来说是爬山、球类运动、跑步,三天一个循环,若是下雨或者有其他恶劣天气,我们就在体育场旁的小平房中跳绳或做伸展运动。运动真是神奇!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仅仅是单纯地靠着本能调动肢体,就能让人感到无比的解脱与爽快。
说到工作人员,他们大多也曾是这里的病人,不过医生给开了出院证明后,他们不愿离开这里,有的是在外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根本无法忍受外面的生活而回到这里的。另提一句,在这里工作几乎是没有薪资的,相应地,在这里疗养也相当廉价。
这里不乏精神状态极度低下的人,他们往往要服用药物——就连我们有时也要接受几个疗程的药物治疗。我们拿到的那些药上面密密麻麻的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文字,有人查过书,说是菲律宾那里的语言。啊,说起这个,我们这里专门建了一座图书馆,里面有各样的藏书,完全不逊于县内的那一家,还有卖各种唱片的店家,我买了几张尾崎丰的专辑——我从小便喜欢听他的歌,谁知他竟二十几岁便去世了,至于死因,我自然是不相信那些媒体所报道的,不管怎样,我很欣赏他发自骨子里的那种不羁,不过他能通过歌声来把此传达出去,而我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是题外话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明明秋天就要逝去,却还能听见蝉的鸣叫,真是奇怪。说实话,能写出一封相当长的信,对我来说是非常惊喜的,用这个词形容并非不恰当,我拿起笔时并没有冀望能写多少,但一旦动笔就难以停下,这种一吐为快的心情真是万分美好。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第一就是介绍我自己的近况以至于不让您担心,第二便是,我想邀请您来这里,抛开补习学校的其他杂事不谈,我只是想单纯地见您一面。
总之,在来这里之前,我们有些人,包括我自己,并不抵触自身精神上有一定的缺陷,只是我们不适应,并且无法伴着这种不适在社会上生存。在外界,社会上的人们急于矫正这种缺陷,但他们不会去寻根求底,只会命令你说‘喂,不要这样!’,这明显是适得其反的。然而在这里,医生和工作人员会引导我们去适应这种缺陷,我们受过他人冷视,在这里才会惺惺相惜,我们使他人陷入过烦恼,在这里才不至于施苦于他人。
他们没有拯救任何人,只是把我们聚在这里,让我们自己拯救自己。
但我想,越是觉得这里美好,就越出不得这里,就像上面提到的回到这里工作的人们一样。噢,这么一来……这也许是恶性的。不过在您来之后,也许一切都会明了了。原谅我如此麻烦的请求,若是您决定哪天要来,请提前一天致电,他们便会派人为您指路的,电话附在信尾。”
澪读完后用食指蹭了蹭鼻子,又从头到尾读了第二遍——这是她的习惯,以此来防止文字之中有什么漏掉的信息。
再次确认过后,澪看到信封一角写着Tief im Dschungel的字样,这大概是德语,应该就是这家精神疗养院的名字。她把信封正反看了个遍,却没发现相对的翻译,只得查了词典,才知道这是“森林深处”的意思。
看到这个名字,澪想起了白天森林边上的羊肠小道,她想,道路两边明明是平行的,但一旦映入眼中,却会在远处相交于一点。
被这个真假混淆的社会毒害的家庭还有很多,不止自己,不止真由美和萩树。
于是澪晚上拨了电话,转天早上便请假来到那家疗养院,她不愿等,一是不想把萩美托付的事情拖到下周,这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二是想亲眼见识一下这里的生活。
等候室内平行摆着四把没有靠背的长椅,第一排横躺着一位微憩的女孩,浓密的黑发几乎盖住了脸庞,但小一号的T恤把其苗条的身材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出来,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才挑了如此大小的一件衣服,然而后面的中年男子不加掩饰地,用饿狼般的眼神盯着女孩的身体曲线,旁边坐着的妇女大概是其妻子,不知是习以为常有意忽视还是完全没有看见,只顾着用奇怪语调的方言和其他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性聊天,细尖的声音刺痛着澪的耳膜,其谈话的内容不过是把各自生活中的种种拿来攀比,就算是相当令人烦恼的的事,说出来也有一种类似胜利的自豪感,然而当另一个人拿出更悲惨的经历,那人则又感到挫败了,但只是一瞬间就改为同情的表情说着:“诶哟哟,那可真是不得了……”。
恶心,庸俗,这里给澪带来了窒息般的感受。
“花田女士?”从挂着工作室牌的门后走出一位年轻的女性。
“是。”
“抱歉让您等候多时,欢迎来到‘森林深处’,请跟我往这边走。”
跟着她的脚步,澪迈出了一旁的门,清新的空气夹杂着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这里与萩树在信中描写的样子别无二致。
然而眼见为实,是否又是子虚乌有?
就像在眼睛中,平行的线交于一点。
澪脑中又响起真由美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管森林有多阴暗,你自己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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